美国称霸世界非自今日始

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文件一出炉，本栏就曾予以评论。我们集中谈了两个重点：先发制人战略和美国的军事优势不容挑战。前者立论蛮横，无视国际法，且不去说 他。后者警告潜在对手，不要企图超过或者赶上美国。其口气之狂妄，即使用德克萨斯牛仔的尺度来衡量，也令人震惊。布什政府背弃二战以来美国的一贯外交防务 政策――宁可遏制而不是征服敌人，并且保持力量均势，因而引起了许多议论。

美国人历来自认为是天之骄子，上帝的宠儿(God’s chosen people)，得天独厚，与众不同。十七世纪清教徒登上新大陆之初，就把自己的使命定为建立山颠之城(City on a Hill),成为“腐败旧世界”的楷模。后来，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写道：“美国是未来的国家”（land of the future，即最有前途的国家）。名著《美国的民主》作者德。托克维尔，《进步历史学家》作者理察。霍夫斯塔特和《美国政治的天才》作者丹尼尔。布尔斯丁等，都强调美国的“独特性”，形成了“美国特殊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 亦译“美国例外论”)。

如果说上述作者们所说的美国独特性，主要指的是政治，那麽《大国政治的悲剧》一书作者，芝加哥大学教授梅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认为美国从立国后不久，就以取得世界支配地位为目标。他说，历史记录是清楚的，美国为了成为在地球上占支配地位的强国，做了极大的努力。首先是在本地区取得霸权，然后防止在亚洲或是欧洲崛起一个能够同她抗衡的竞争者。

梅尔斯海默说，在十九世纪，美国打着“天命”(Manifest Destiny)的大旗，征服了北美洲的大部分，取得了地区霸权。诗人沃尔特。惠特曼设想美国将带领全人类实现伟大的理想。美国第五任总统门罗警告欧洲人，如果要把他们自己的制度扩展到本（西）半球，我们将认为那会危及我们的和平与安全。

到十九世纪末，美国已经基本上实现了区域霸权。她接着用了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来保证“没有任何别的国家能够重复美国的成就”。

经过四十五年的冷战，美国遏制苏联成功。显然不希望再出现新的一轮两极政治，更不用说多极化。只不过这个意图没有形成正式文件。

布什的支配全球国家安全新战略文件，提法倒并非全新。五角大楼的一项政策备忘录于1992年3月， 即苏联解体后不到两年，向报界曝光。当时曾引起激烈的争论。五角大楼文件声称：冷战后美国的主要政治军事使命，就是保证欧洲，亚洲或者前苏联不会崛起一个 能够同美国抗衡的超级强国。国防部认为美国国家安全的首要目标，就是说服“潜在的竞争者，他们没有必要寻求起更大的作用，也不必采取更加进取性的态势，以 保护他们的合法利益。”为此，华盛顿必须“劝阻他们不要挑战我国的领导权，也不要企图推翻现行的政治经济秩序。”

1992年的这份文件是由当时的国防部长，当今副总统切尼发表的·其主要起草人则是当时负责政策的国防部次长，现在的副国防部长沃尔夫维兹。文件的主要矛头不是指向中国，而是指向美国的盟国日本和德国。所以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十年过去了，在美国右派眼里，今天美国的潜在对手是中国。梅尔斯海默说，尽管美国现在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却不可能征服和主宰中国。中国会进行顽强的抵 抗。他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以其五倍于美国的人口和不断增长的经济实力，将日益成为美国的竞争者。梅尔斯海默问道：“我国真的想阻止中国成长吗？”按 照布什的国家安全战略，美国将如何阻止中国不可避免的崛起？

美国正在形成对中国的战略包围。她限制高科技，特别是军民两用技术，对华出口。但是两国经贸关系日益拓宽加深。尽管反华右派叫嚷发展经贸关系帮助中国增强综合国力，他们坚决反对。这个趋势不可阻挡。

梅尔斯海默认为美国或者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长期保持全球霸权。这是历史一再证明了的常识。所以对于布什国家安全战略的反应，有许多是负面的。曾经担任克林顿政府国防部官员，现任华府“战略和国际研究中心”副总裁库特。坎贝尔说：布什主义的几乎每个部分都能站得住脚，唯一的例外，就是声称要主宰世界。

另一名克林顿国防部官员，现任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教授阿什顿。卡特指主宰世界的想法“战略上不明智，而且完全没有必要。”

甚至老布什国安会成员菲利普。赛利科夫也说，主宰世界这个思想的政策含义极不明确。

纽约“外交关系理事会”总裁列斯里。盖尔布说：“问题不在于我国是否是最强大的国家。我国事实上比大英帝国最强盛的时期还要强大。问题在于作为头号强国，我们能够通过军事力量取得甚麽。我们是否正确地使用强大的力量。

克林顿国安会成员恰尔斯。库普臣警告说，主宰世界学说的“新帝国主义含意”很可能促成政府当局声称希望避免的那种反制联盟。他说，拥有强大力量的美国，有必 要注意如何运用力量，以及别人如何看待你的力量及其运用。如果你宣称拥有强大力量，却不知自制。那麽美国就可能把自己跟全世界对立起来。

（原载2002年11月18日香港《信报》）

帝国宏图 评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

正当布什政府紧锣密鼓，叫嚷发动讨伊战争的时刻，总统的新《国家安全战略》（以下简称“文件”）出炉。这个新战略同过去的美国战略相比，既有连续性，又有突出新特点。下面着重分析它的三个主要内容：先发制人行动；绝对军事优势不容挑战；向全世界推广开放的自由，民主社会。

“文件”的第五部分“防止敌人使用大规模毁灭性武器（WMD）威胁我国，盟国和朋友”强调“激进主义同技术相结合构成对自由最严重的威胁”（布什六月一日在西点军校的讲话）。九。一一后，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等鹰派人物就一再强调恐怖分子及其支持者掌握WMD的危险性。文件要求采取主动行动，声称“不扩散”（nonproliferation）有必要加强，但是已经不够了，要搞主动的“反扩散”（proactive counterproliferation）.“在威胁成为现实以前，就进行威慑和防御”。文件强调“缺乏对潜在进攻者进行威慑的能力，今天威胁的刻不容缓，以及对手选择武器造成潜在危害性之大，不容许采取反应态势。不能让敌人先打我们。”因此，有必要采取先发制人行动。

文件说，过去的对手（指苏联）不愿承担遭到大规模报复的风险。所以保证互相毁灭（MAD）行得通。今天的恐怖分子则把WMD当作最佳选择。“流氓国家”也把WMD当作克服美国常规武器优势的最佳手段。因此威慑和遏制已经过时。有必要先发制人。文件还声称国际法承认国家在未受攻击以前，就采取合法行动自卫，即在威胁刻不容缓时，采取先发制人行动。文件称之为“采取预期行动”（taking anticipatory action）。

这是诡辩。一个国家只有在受到武装攻击时，国际法才允许采取自卫行动。

在威胁刻不容缓的例外情况下，可以采取先发制人行动，例如1967年，阿拉伯邻国陈兵边界，以色列发动战争,可以理解。但是把自卫引申到先发制人，发动讨伊战争，则并无道理。美国及其盟国已经成功地遏制和威慑了伊拉克十年之久，怎麽今天却不能遏制了？。伊拉克没有伤害过美国，根本不构成对美国的威胁，更谈不到刻不容缓。

美 国准备发动战争的主要借口是伊拉克违背联合国安理会决议。美国责备联合国对此无所作为，简直要“不相干”了。但是联合国三十五年前就决议要求以色列撤出它 占领的巴勒斯坦土地，在管辖西岸和加沙地带方面，应该遵守国际人权法，并且停止建立非法居民点。长期以来，以色列悍然破坏决议。今天，它又不遵守安理会决 议，拒绝停止包围阿拉法特总部。美国为甚麽不提出使用战争手段，迫使以色列执行联合国决议？

先发制人发动讨伊战争，既违背国际法，也不符合道德准则。战略上鲁莽，是否合宪十分可疑，而且冒产生灾难性副作用的风险。

先发制人论主要出自安全顾问赖斯的手笔。这位独身主义，能说多国语言，弹得一手好钢琴的黑肤女强人，是安全战略的主要起草人之一。原来人们以为她是布什政府内鹰鸽两派之间的中介。现在看来不对了。她属于切尼，拉姆斯菲尔德，沃尔佛维兹一伙。

美国为甚麽要搞先发制人，并且从伊拉克开刀？最明显的原因是石油。但是更深刻的理由则是要显示威力，主宰中东和全世界，搞PAX AMERICANA。

美国自视“阿尔法”国家，高人一等。盟国如欧洲头号大国德意志，也只是“贝塔”国家。布什小家子气，不肯给靠反战赢得大选的施罗德发贺电。拉姆斯菲尔德在华沙甚至不屑跟德国国防部长会见。其它小国更等而下之，顶多是“嘎马”国家，只有听从吩咐的份儿。

美 国要主宰世界，所以文件提出要“重新肯定美国军事力量的重要作用。我国必须建立和保持我国国防不容挑战”。“美国必须而且将要保持能力，打败敌人――国家 或者非国家角色――强加其意志于美国，盟国和朋友的企图。我国要保持实行我国义务，捍卫自由的充分力量。我国的武装力量要强大得使潜在对手要想追求加强武 装力量，超过或是赶上美国，不得不三思而行。”

美 国不允许欧洲或者亚洲崛起一个大国，挑战其独霸地位，并非新战略，而是冷战以后不断形成和完善的全球战略。今天，具备向美国挑战潜力的的只有中国。虽然文 件说“美中关系是美国促进稳定，和平和繁荣的亚太地区战略的重要部分。”“美国欢迎强大，和平和繁荣的中国之崛起”却警告说：“追求先进的军事能力威胁亚 太地区邻国。中国走的是一条过时的道路，最终会阻挠它自己对于伟大国家的追求。”

只许美国建立和保持绝对军事优势，不许别国加强国防力量。还有比这更加霸道的吗？难道不正是美国拥有并且原意使用绝对优势的军事力量严重威胁世界和平吗？

美国保持军事优势的“新三合一”：核威慑；导弹防御系统；和高科技常规武器，也许还应该加上空间军事化。主要矛头是针对中国的。

美 国国内已经有人在议论“新帝国主义”了，新就新在据说它是良性而非恶性的。文件说：“我国不用自己的力量寻求单方面的利益。而是寻求有利于人类自由的力量 均势。”“我国要通过建立大国之间的良好关系，来保持和平。我国将通过在每一个洲，鼓励自由开放的社会，来扩展和平。”

在全世界推广民主，自由历来是美国的“天命”。其实是扩大势力范围的幌子。她今天叫嚷要“改变（伊拉克）政权”。其实，那是她的老行当，在伊朗，危地马拉，智利，巴拿马等许多国家，早就干过。美国新保守派战鼓擂得震天价响。绝非好兆头。

甚麽“均势”？美国的军事优势不容挑战。甚麽和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迷信武力，到处干涉。只要看看它的过去，就会知道它的将来。PAX AMERICA

究竟良性恶性，世人自有公论。

（原载2002年9月28日纽约《亚美时报》）

核武器是用来威慑还是进攻？ 想一想难以想象的事情

一个月前，笔者写了‘“新三合一”――永保军事优势’一文（见二月十六日本栏），说的是美国“核态势评估”文件所透露的美国战略思考的重大质的转变。事关世界和平与人类前途。没有任何别的事情比这件事更加重大。大概是因为观点表达得不够鲜明，似乎没有引起预期的反响。

为了突出问题的焦点，我想提出下列思考问题：

*布什政府为甚麽反对美国参院批准全面核禁试条约？

*这个政府为甚麽反对二战以来,防止了爆发核大战的“相互保证毁灭”（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 MAD）原则？

*它为甚麽撕毁所谓“过了时的”1972年美苏反导条约（ABM Treaty）,竭力研发部署反导系统NMD 和 TMD？

*它为甚麽重申美国从来没有承担义务，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实行“第一次打击”（First Strike），包括不对无核国家使用核武器？

*它为甚麽不顾包括盟国在内的国际社会的反对，采取单独行动，扩大反恐战争？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它准备发展和使用新型核武器，用作进攻手段。目的不仅是摧毁深层掩体（包括生物和化学武器储藏所），而且还要决定性地打败难以对付的敌人。有了有效的反导能力，它有恃无恐，可以肆无忌惮，发动攻击，包括核进攻。本栏上个月提到的“核态势评估”文件更多具体内容的透露，证明了这一点。

那 份文件点名攻击的对象为伊拉克，伊朗，北朝鲜，叙利亚和利比亚。据说这些所谓的“流氓国家”都长期敌视美国及其安全伙伴，全都赞助和庇护恐怖分子，并且都 在企图取得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特别是北朝鲜和伊拉克构成军事威胁。所有这些国家都可能成为五角大楼所说的“立即的，潜在的，或者意想不到的威胁”。

核 武器的目标除五个“流氓国家”之外，还有两个国家――中国和俄国。文件设想动用核武器的应急情况包括“伊拉克袭击以色列或其邻国，或者北朝鲜袭击南韩，或 者台湾海峡的军事对峙。”美国已经明确地准备在台湾海峡动用核武器了！五角大楼的秘密报告说：中国也是一个潜在对手，并且正在实行核和常规（军事）力量的 现代化。

至于俄国，文件认为美俄关系已经大大改善，发生应急情况虽然似乎可能，美国并不期望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俄国拥有最强大的核武力。美国无法肯定两国关系将永远平稳，因此，它必须准备“修改核力量水平和态势”。

对于这一透露，中国表示“深感震惊”。恐怕震惊之余，在如此严重的威胁面前，应该有具体反应。如果不抓紧威慑核武力的现代化，会犯历史性的错误。

普京虽然明显向西方倾斜，他不可能无视俄国的根本利益。一名俄国国会议员表示美国已经失去了现实感。

布什政府曾经宣布，不再把俄国和中国视为敌国。秘密文件却考虑用核武器对付这两个国家。

美 国当局解释说，“核态势评估”只是一份政策文件，不是具体的作战计划。五角大楼九日晚发表声明说，评估的目的是分析对核武器的需要，不是确定目标。“（评 估）并不提供关于核武器目标和计划的作战指导方针。国防部一直在计划对付各种应急情况和没有料到的对美国及其盟国的威胁，以便吓阻这类攻击。”

它说，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威胁和流氓国家，美国需要应付这些威胁的更加广泛的选择。这就是说，我们上个月所说的“新三合一”，不过更加具体化了而已：

五角大楼的文件说，进攻，防御和军事－工业资源的“三合一”包括核与非核“进攻性打击系统”（offensive strike systems）,在进攻时，可以分别使用，或者同时并用。非核能力可以限制所造成的损害，避免冲突升级。核武器则可以摧毁常规武器无法摧毁的目标。文件说，美国政府发展先进常规武器，并改进情报能力，把进攻和防御武器，核与非核武器结合起来，是满足二十一世纪威慑的需要所必须的。

要 发展较小，放射性微尘较少的新型核武器，显然是要把作为威慑力量的核武器变成用来进攻的核武器。安全顾问赖斯否认这是降低“核门槛”，显然是徒劳的。发展 “新三合一”中另一支柱，反导系统，其结果也是降低核门槛。因为美国可以动用进攻性核武器，而不怕报复。布鲁金斯研究所的外交政策专家艾佛。道尔德（Ivo Daalder）说得好：“整个核时代，目标一向是防止核武器的使用。现在的政策则颠倒了过来，把核武器从威慑工具变成作战工具。如果军事计划人员一旦面临出人意料的军事发展，就考虑选择核武器，那麽，核武器跟非核武器之间的区别就消失了。”

美国军事战略如此重大的改变，难道不应该引起世界人民最严重的关注吗？

（原载2002年3月16日纽约《亚美时报》）